情迷西西里(十二)尾聲(下):別了,巴勒莫;別了,西西里!
2020-08-17
離開巴拉羅市場,穿過迂迴曲折的小巷,我們無意間路過一所宅院。
房子的外表非常不起眼。
但院門卻非常氣派,門釘精美別緻,古色古香。
進得門來,一面巨大的蒼鷹高懸於牆壁上。
院子里停着一輛老爺車,一位妙齡女郎在車旁忙碌着。我們上去詢問,這是什麼地方。女郎笑吟吟地對我們說,這兒是費德里科伯爵府,歡迎参觀。
費德里科?這個名字好熟悉啊。
費德里科伯爵府(Palazzo Conte Federico),建於12世紀,是巴勒莫留存至今最古老的的建築之一。
這家伯爵就是前文所述的腓特烈二世的後代,而安息在巴勒莫大教堂地下墓室的那位安條克的費德里科,就是他們的直系祖先。
伯爵府每天逢正點對外開放若干次,每次接待10幾位遊客。
伯爵府院子並不大,引人注目的是一頭獅子和一隻鷹。
水池邊的獅頭,標志著伯爵的先祖來自霍亨斯陶芬家族。
上圖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紋章(來自網絡),其中三隻獅子的紅色前爪,是為了紀念家族最後的繼承者康拉丁在那不勒斯被殺的悲劇。
歐洲的紋章(coat of arms)起源於中世紀的鼎盛時期--12世紀,它是一種按照特定規則構成的標誌,專屬於個人,家族或者團體。從西西里回來以後,我尋找相關書籍做了粗淺的研究,算是對紋章學--這門非常複雜但卻很有意思的學問--有了粗淺的認識。紋章,承載着歷史的變遷和家族的興衰,通過它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歐洲歷史。
這是昔日霍亨斯陶芬家族統治西西里時,西西里王國的紋章(來自網絡)。
這是費德里科的家族紋章(來自網絡)。
這是紋章里代表不同貴族等級的圖案。第二排中間那個代表伯爵(Count)的圖形,就出現在伯爵府的牆壁上.
伯爵夫婦有兩個兒子,哥哥Andreas和弟弟Nicolò。一般情況下,兄弟倆輪流出面接待参觀的遊客。如果事先預約,伯爵夫婦也會親自出面迎接。
那天接待我們的是Andreas,他看起來50開外,酷似加拿大籍喜劇明星金凱瑞(Jim Carrey)。我們隨着他沿着寬大的樓梯,走上二樓。
外表非常不起眼的伯爵府,內部卻如此金碧輝煌。
牆上掛着伯爵歷代祖先的畫像。
伯爵的祖先,最有名的自然是那位安條克的費德里科(Frederick of Antioch),他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西西里國王,耶路撒冷國王腓特烈二世的私生子。腓特烈二世的嫡生子及其後代後來全部被殺,以至於霍亨斯陶芬王朝從此絕嗣(私生子不能繼承王位),但安條克的費德里科這一支系卻存活了下來並開枝散葉,其後代遍佈於意大利各地。
17世紀費德里科家族傳到了Gaspare Federico這一代,他當時被委任為大法官,並被授予聖喬治伯爵的頭銜(Count of San Giorgio), 這位費德里科也就在那個時候,買下了這座大宅。
那天参觀的人群中,似乎只有我們三人不懂意大利語。Andreas非常耐心,每一次用意大利語為眾人講解後,又再用英文為我們仨再講解一次。
這是藍廳(Blue Room),又被稱為紋章大廳(Hall of coats of arms).因為精美的地板上繪製的巨大的費德里科家族的紋章而得名。
舉頭看去,天花闆上巨大的油畫,歷史可以回溯到15世紀。
我好奇地詢問Andres,現在的意大利早已經是共和國,作為伯爵,你們還能享受特權嗎?他說,我們現在和普通的公民一樣,可能只有一個例外吧,就是如果我的父母去西班牙訪問,西班牙王室會出面接待......
是啊,當初的西西里晚禱事件,就是因為他的先祖,安條克的費德里科的兒子,考拉德(Corrado Cauto of Antioch)和嫁給西班牙國王的嬸嬸康斯坦斯(Constance)密切合作,花了14年的時間,才終於說服了西班牙發兵攻打西西里,趕走了法國人,為自己死去的父兄們報了仇。幾百年過去了,西班牙王室應該依然記得這段歷史淵源。
站在其中的一個廳望過去,我發覺伯爵府的中軸線是彎曲的。Andreas告訴我,這是因為整個伯爵府的基礎建立在12世紀阿拉伯的一段城牆上,所以建築也就隨着有了弧度。
這幅聖母聖子油畫是府里最古老的藝術品,來自十四世紀。
這是他們的卧室。當然這樣的卧室不止一間,所以每次参觀,他們會把其中之一開放給遊人参觀。
照片中這位美麗的姑娘,就是Andreas的母親,當今的伯爵夫人Alwine Federico。她來自奧地利薩爾茲堡,曾是奧地利全國遊泳冠軍,並且參加過奧運會。她曾經是一位著名的歌唱演員。Andreas自豪地對我說,他的母親除了能說英語、德語、意大利語外,還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因為她曾經在北大學習過。
這些掛在牆上的獎牌都是伯爵夫人昔日在各類國際遊泳比賽中獲得的。
Andreas指着牆上左上方的一幅發黃的畫像告訴我們,這是德國著名的作曲家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82年瓦格納訪問巴勒莫的時候,曾經下榻於此,並在這座古老的三角鋼琴上演奏。
步入三樓,這兒是整個建築的精華之處。建造在巴勒莫古城牆上的伯爵府,把一個城門包裹進來。
12世紀的阿拉伯-諾曼時期,圍繞着巴勒莫的城牆共有12座城門,其中11座都已經消失在歲月當中,這是唯一被保存下來的。
這座被稱為Torre Busuemi的城門,800年前是通向巴勒莫古城的一個門戶。今日我們還能清晰地辨認出門楣上的那些帶有阿拉伯風格的雕刻。
這是當初城門樓的雕花窗。
立在角落的一副騎士盔甲,讓我們暢想起往昔的崢嶸歲月。
城門樓的一部分,被改建成了伯爵府的一間餐廳。
昔日的廚房依然保存完好。
費德里科家族具有尚武傳統,三樓的大廳里隨處陳列着他們收藏的各式武器。
劍術,是伯爵家族每一代成長過程中的必修課。
照片上的這位帥哥是Andreas的祖父,現任伯爵的父親,他參加過一次大戰,照片下方是他當時的佩劍。
這兒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其背後的歷史和故事。看着它們,我彷彿穿越時空,走進了意大利的歷史。
令我驚異的不僅在於這座府邸的古老,還在於400年來,費德里科伯爵的歷代先祖都居住於此,往昔可追,來日可期。每一個國家的大歷史,其實都是由一個個家庭的小歷史組成的。只有當家庭的小歷史的脈絡清晰,國家的大歷史才能脈絡清晰。
這幅是意大利的獨立英雄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的畫像,上面還有他的親筆簽名。
意大利雖然歷史悠久,但歷史上並沒有意大利這個國家的存在。自從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被異族滅亡以後,亞平寧半島一直被大大小小的城邦國家分割統治着,後來又先後被法國和奧地利佔領,這片土地上一直沒有出現過一個統一的國家。
1848年偉大的加里波第帶領紅杉軍在意大利各地,先後和法,奧佔領軍作戰。1860年5月,加里波第帶領1000多人在西西里登陸,7月解放西西里全境。
Andreas說,迫於軍事壓力,當時在西西里頗有實力的他的先祖不得不向加里波第投降,最後雙方握手言歡,加里波第將軍留下了他親筆簽名的畫像。畫像中,將軍炯炯有神地看着畫面外,彷彿在說:咋的,你們還不服?
昏黃的燈光下,加里波第將軍深邃的眼神,依然注視着前方。
加里波第終其一生,始終都在為意大利的復興和統一戰鬥。後人把他和馬志尼(Giuseppe Mazzini),本索(Camillo Benso)並稱為意大利統一事業的三傑。在他簡短的遺囑中,加里波第寫下了“熱愛自由,熱愛真理;仇恨謊言,仇恨暴政”,這是這位傳奇英雄為之奮鬥一生的信條。
馬志尼(來自網絡)
站在其中的一個廳望過去,我發覺伯爵府的中軸線是彎曲的。Andreas告訴我,這是因為整個伯爵府的基礎建立在12世紀阿拉伯的一段城牆上,所以建築也就隨着有了弧度。
本索(來自網絡)
這間略顯雜亂的屋子里陳列着各式獎盃。
照片中的這位,就是Andreas的父親,當今的伯爵Alessandro Federico。
老伯爵今年已經80多了,但他年輕的時候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賽車手,多次參加著名的Targa Florio拉力賽並獲得名次,那時候他在賽場上的外號是飛翔的伯爵(Flying Count)。院子里停的那輛賽車就是伯爵昔日的比賽用車。
這些都是老伯爵曾經獲得的獎盃。
這家人和意大利,西西里太多的歷史人物聯繫在一起。1943年老伯爵和他的弟弟,妹妹曾經被西西里鼎鼎大名的土匪薩爾瓦多 朱利亞諾綁架(馬里奧 普拉佐曾寫過一本號稱《教父》續集的《西西里人》,就是以朱利亞諾為原型),老伯爵的祖父為了贖回他們,當時送給了朱利亞諾四十車的財物......
薩爾瓦多 朱利亞諾(來自網絡)
一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和Andreas依依惜別。雖然参觀的時間不長,但伯爵府的豪華和Andreas這位未來的伯爵的低調和謙遜卻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我實在有太多的他們家族的問題想問他。我想知道,昔日安條克的費德里科,究竟是如何戰死沙場的;我想知道考拉德在西西里晚禱之後的結局;我還想知道二戰期間他們家族是怎麼挺過盟軍的轟炸的......太多太多的問題了。
在去西西里的前後,我讀過不少意大利和西西里的歷史,但我總覺得書面的歷史於我,總難免有某種虛幻的隔閡,而伯爵府一行,讓我終於感受到,歷史,其實是可以被真實的觸摸的。
離開伯爵府,抬頭仰望歷經幾百年的美麗庭院,兒子說,媽媽,下一次再來,我們住這兒吧,那樣我們可以多點時間好好看看伯爵府了……是啊,臨別之際,Andreas告訴我們,伯爵府有客房對外出租,租客有機會和老伯爵夫婦共進晚餐。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和他們好好聊聊。
離開伯爵府,想着在巴勒莫還有最後的半天,對於這座城市,我心裏開始有些依依不舍。
心情沉重之餘,我沒有想到,在巴勒莫的最後一個行程幾乎讓我魂魄出竅。下面的相關照片,我在旅途中並沒有在朋友圈裡發,怕嚇到大家。
卡普奇尼地下墓穴(Catacombe dei Cappuccini),號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九大陰森建築之一。
進去之前,LG問我,心理承受力到底行不行?我想,這些年跟着他走了那麼多地方,看過的恐怖不在少數了,奧地利維也納空無一人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地下墓穴我下去過,陰風陣陣的空曠地下室,陳放着170多具哈布斯堡王朝歷代的鐵棺材;葡萄牙埃武拉觸目驚心的人骨教堂我進去過,5000多具人骨裝飾,從地板到天花闆……我想,這個地下墓穴還能再怎麼恐怖呢?(以下內容慎看)
走下台階,我沒有想到眼前居然是這樣的情景。整個地下室或立,或躺,密密麻麻,排列了8000多具屍體,這些乾屍都穿着衣服,很多骨頭上還殘留着皮膚。
地下室沒有照明,僅僅在角落有燭光閃爍。LG把鏡頭的光圈打到最大,才勉強拍了幾張照片。
地下墓穴的上面是一個修道院-卡普奇尼修道院(Capuchin Monastery)。16世紀,修道院的教士發覺,修道院附屬的墓地因為歷史悠久,已經人滿為患。於是修道院開始把過世的修道士做成乾屍,以節省墳墓土地。
這是最早的兩具乾屍--修道士Silvestro of Gubbio兄弟。
開始,這項服務只針對修道院的修道士,慢慢地服務對象擴展到當時巴勒莫的市民。
1570年,第一個被"埋葬"在這裏的“非修道士”是弗朗西斯科·德阿瓦洛斯(Francesco D'Avàlos),他是捐助過嘉布遣會(Capuchin Order)的某個侯爵的兒子;一年後,他的父親也來到了這裏。
慢慢的,這種方式成了當時巴勒莫人去世後的一種時尚。家人把過世的死者送到這兒,修道院用幾百年積累的成熟技術,對屍體進行處理,死者的家人會送來死者生前最喜歡的衣服,讓修道院給處理後的屍體穿上,死者或立,或躺在地下墓室的過道里,家人會經常來看望他們逝去的親人。因為所費不貲,當時只有巴勒莫最富裕的家庭才能享受這種服務。
這項奇怪的風俗一直持續到20世紀初。
這應該是一家三口,左邊的是父親,右邊的是母親,中間的是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什麼事故,導致全家一起離世?
墓室被分成不同的專區,分別放置宗教人士和一般公民。
這兩位一看就是教堂的牧師。
這些該是社會人士
我們每一個人都清楚地知道,人總歸一死,但很多人對此都採取迴避的態度。所有的宗教,不論宣揚什麼,終極的目標其實無非是三個字:了生死。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一個問題,是我們無法獲得答案的,那就是死,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死對於個體,到底意味着什麼,也不曾有一個人從那個世界回來給我們分享體會......
看着這些死去幾百年的軀體,我彷彿聽見他們對我說:你的現在就是我的過去,我的現在就是你的未來......
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慌亂,但昏黃的燈光,飄忽的長長的人影,突然讓我開始恐懼起來。當爺兒倆還在後面邊走邊看,邊討論的時候,我卻情不自禁地奔跑起來,LG開玩笑地對兒子說,媽媽嚇出毛病來了。下面這張照片是我疾走的時候,LG拍下的我的背影。
走回地面,等了半天,父子倆終於上來。兒子笑話我太膽小,過後,我反問自己,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還會下去嗎?我想我還會的。
追逐夢想,就像會永遠活下去一樣;珍惜生活,就像今天就會死去一樣......
臨別的那個晚上,我們來到那家熟悉的小酒館,再一次品嘗西西里的美食,再一次痛飲西西里啤酒。
夜色中,我們再次走到馬西莫大劇院。
一對新人正在門前拍照。他倆旁若無人的投入,讓我們忘記了這是我們在西西里的最後一晚。
回加拿大以後,很多朋友問我西西里在我心裏的印象是什麼,我想了很久,發覺真的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我的感受。
現在我再次看着這幾張當時LG給那對新人拍下的照片,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西西里給我的感覺:美好,就如同那對壁人,那夜,那麼溫婉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次日凌晨3點我們離開住處,拖着行李箱,走在寂靜無聲的街道上。
我們用那位好心的停車場老人給我們的鑰匙打開緊閉的鐵門,把車開出,關上大門,放好鑰匙,我心裏默默地對那位也許此生都不會再見的老人說一聲道謝。
車開出幾百米,LG把車停在路邊,提起相機,拍下此行的最後一張照片。這是這座城市,這座海島留給我們的背影......
告別了西西里,告別了西西里人,我愛你們!
後記:
過去的2月,看着意大利疫情節節升高,雖然加拿大疫情依然不明朗,但我內心卻一直為那些擦身而過的西西里人擔憂,我給在那些房東們發去了問候的信息,他們非常感動,沒有想到,只是萍水相逢的我們,居然會如此挂念遠方的他們,好在大家一切平安。
我一直認為,旅行是應該留下痕迹的。這個痕迹,不只是記憶,還有感情,那種即使年華變老,書頁泛黃,回首過去,卻依然能挑起心弦的那一份感懷......
擱筆之際,想起李敖曾經譯過西班牙詩人桑塔亞納的一首詩:
冬風掃葉時節,一樹蕭條如洗,
綠裝已卸,卻在我心裏。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消亡
隨着你。
教堂、爐邊、郊路、和港灣,
情味都今非昔比。
雖有餘情,也難追尋,
一日之間,我不知老了幾許?
你天性的善良、慈愛和輕快,
曾屬於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部分多,
是你帶走的我,
還是我留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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