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遊土耳其(11):帝國第二都
2021-12-23
土耳其的版圖看起來很漂亮。略似長方形的它北面是黑海,南面是地中海,西面是愛琴海。因佔據着巴爾干半島東色雷斯地區,所以世界上最小的馬爾馬拉海變成了它的內海。這個內海與其北面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和南面的達達尼爾海峽組成的土耳其海峽是世界上極其重要的戰略通道之一,而土耳其之所以會擁有這條戰略通道和歐洲的東色雷斯地區,除了應該感謝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帝國以外,更應該感謝土耳其的國父凱末爾。
隨着奧斯曼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土崩瓦解,西方國家開始瓜分奧斯曼帝國,東色雷斯和西色雷斯地區全部劃歸希臘。是凱末爾帶領土耳其人打敗了協約國軍隊,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並從希臘嘴裏摳出一塊肥肉,它就是東色雷斯。
為什麼凱末爾可以放棄塞浦路斯等領土,也可以允許商船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自由通行,卻一定要拼了老命保住東色雷斯地區呢?除了戰略位置考量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這裡有奧斯曼帝國的故都-埃迪爾內(Edirne)。它西臨希臘,北接保加利亞。
奧斯曼帝國在其存在的600多年裡,曾有不同的正式首都,君士坦丁堡是第三個,而埃迪爾內是第二個。這個埃迪爾內是土耳其語發音,它的音譯來自希臘語,大名鼎鼎的阿德里安堡。阿德里安堡聲名遠揚,從羅馬皇帝哈德良在前色雷斯人的遺址上建立了定居點開始。在這之後,處於亞洲通往歐洲最佳交通捷徑,控制着馬里查河(River Maritsa)和羅多彼山脈(Mount Rhodopes)峽谷的它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無數著名且對後世影響深遠的戰役都發生在這裏。拜占庭帝國的奠基人君士坦丁大帝在此擊敗了李錫尼,成為羅馬帝國唯一的皇帝後開始營建新都君士坦丁堡。帝國分裂後,東部皇帝瓦倫斯在這裏被哥特人送上了西天,他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羅馬古典重裝步兵也被趕出了歷史舞台。這場戰役後,以重甲騎兵為傲的哥特人成為羅馬帝國的一顆毒瘤並在西班牙與意大利建立了自己的王國。而看到重甲騎兵威力的歐洲人最後誕生了自己的重裝騎士,後成為中世紀戰爭中的絕對主角。
這場戰爭的失利,加速了羅馬帝國走向崩潰的步伐。當帝國崩潰後,巴爾干半島的“山貓野獸”衝出江湖,跟拜占庭帝國搶奪帝國在巴爾干半島軍事力量和行政管理中心的阿德里安堡。它曾被保加利亞人佔領,十字軍也曾在這裏被保加利亞帝國決定性地擊敗,直到奧斯曼帝國第3任蘇丹穆拉德一世把它收入奧斯曼帝國版圖並遷都於此,改名為埃迪爾內,征服君士坦丁堡的穆罕默德二世就出生在這裏。那麼,崛起於小亞細亞內部,水性不好的奧斯曼土耳其人是如何跨越海峽進駐色雷斯半島的呢?
是被請進來的。當君士坦丁堡在熱那亞人的幫助下重回拜占庭帝國懷抱後,帝國表面看風風光光,但實則如行屍走肉,東西方的貿易幾乎都掌握在熱那亞和威尼斯手中,財政癱瘓,國力直線下滑,對抗外敵主要靠雇傭兵,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人就在其中。這些人先幫助拜占庭在小亞細亞打敗了吃苦耐勞、遵守紀律並以靈活機動作戰聞名的奧斯曼土耳其人,之後,因分贓不均,拜占庭皇帝殺死了他們的首領,於是加泰羅尼亞人把奧斯曼土耳其人領進了歐洲的色雷斯,共同對付拜占庭。
雖然奧斯曼土耳其人最後被拜占庭雇傭的塞爾維亞軍隊轟出了歐洲,但幾年後,他們又被拜占庭帝國請了回來。這個時候執掌奧斯曼軍隊的是把奧斯曼由一個部落變成國家的第二任蘇丹奧爾汗,他已經奪取了拜占庭帝國的很多土地,成了拜占庭不得不面對的強權。為了在內戰中得到他的援助,拜占庭皇帝約翰六世把女兒許配給了他,於是他作為拜占庭的女婿和盟友被應允率軍進入歐洲。在站穩腳跟後,他開始向歐洲移民,第一批穆斯林從亞洲落戶到了歐洲,逐步讓拜占庭帝國歐洲的土地變色,開啟了這塊土地上多種族、多語言、多文化的新時代,但此時,君士坦丁堡和多瑙河之間最強大的要塞埃迪爾內還在拜占庭手裡。
隨着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擴張,把奧斯曼由國家變成帝國的第三任蘇丹穆拉德最終拿下了埃迪爾內。至此,奧斯曼帝國控制了從君士坦丁堡到巴爾干山脈的重要道路,開始向巴爾干半島內部大踏步邁進,最後讓西方臣服在它的腳下達500多年。對奧斯曼土耳其人來說,失敗是短暫的,勝利卻是長久的。而奧斯曼從部落到帝國,只用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議,難道真的是因為真主之劍的護佑嗎?
應該是吧,真主為了幫它,讓歐洲大陸一團糟。在這半個多世紀里,拜占庭帝國正處於衰落期自不必說,保加利亞第二帝國也被塞爾維亞帝國吞併,之後隨着塞爾維亞帝國解體而四分五裂;希臘和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摩利亞拉丁公國內部在毆鬥;威尼斯和熱那亞共和國為了貿易通道正打得死去活來;建立了統一王權的葡萄牙在忙於地理大發現並開始向君主專制政體過度;西班牙還在催趕穆斯林的“收復失地運動”中;神聖羅馬帝國下的各諸侯在忙於兼并的戰爭,英法百年戰爭也正打得如火如荼。整個歐洲就是一個大戰場,而東正教和天主教的矛盾讓一些人認為“奧斯曼人是敵人,而分裂基督教的人要壞過敵人”。禍不單行。在此期間,歐洲還爆發了黑死病,這讓歐洲人口銳減,意大利銀行家們也相繼破產,歐洲的這些亂象都給奧斯曼土耳其人提供了絕佳的天時,使其勢如破竹攻佔了被學者稱作“神秘之地”的埃迪爾內。奧斯曼帝國在這裏掀開了新篇章,而且這篇章持續了80多年,直到拿下君士坦丁堡。
阿德里安堡,這個拜占庭帝國時期的軍事重鎮,奧斯曼帝國的第二個首都,對熱愛戰爭的人來說,是征服;對喜歡歷史的人來說,是古都;而對我來說,是建築。在有着600多年歷史的埃迪爾內,有奧斯曼帝國最偉大建築師,希臘人後裔的錫南最滿意的作品-塞利米耶清真寺(Selimiye Mosque)。這座在大師80歲出產的傑出作品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它是我在土耳其境內看到的第二個世界遺產。
從我在伊斯坦布爾歐洲老城的酒店到塞利米耶清真寺,可以走不同的路到達。為了我最愛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馬爾馬拉海,我沒有按谷歌地圖給我安排的最近的路,而是舍近求遠,沿着海峽和海岸邊前行,那真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美景圖。這一天是星期日,恰巧是土耳其的宵禁日,路上幾乎沒什麼車,路邊乾淨宜人的街景和遼闊無邊的海景讓我覺得生活如彩霞一般美好。我想把這美好記錄在我的手機里,可旁邊隔着一條車道,我無法把馬爾馬拉海清晰地攝進鏡頭裡,正想着可能就這樣錯過的時候,我看見前方有一個過街天橋,於是眼疾手快下了高速。停好車,跑到天橋對岸,近距離去欣賞馬爾馬拉海。
這是一個海邊花園,土耳其把它修得非常漂亮,綠茵茵的草坪和舒適的行人步道都跟先進國家的一樣。世界上最小的馬爾馬拉海上停着各種船隻,等待進入博斯普魯斯海峽,這是我見過的最繁忙的海。湛藍的海水在陽光下泛着亮光,一望無際,不含一絲污染的空氣就像一股清流在我周遭環繞,而我的周遭,沒有一個人,只有我自己獨享這份在伊斯坦布爾難得的清凈與安寧。我沒想到離開伊斯坦布爾的土耳其會如此清新美麗,比埃及的環境強千百倍。如果不是趕時間,我都想坐在這裏不走了。
就在我啟動車沒多久,我看到了警察在攔截路上車輛,查詢這些人是否違背宵禁的禁令。當看到我這張臉以後,我都不用出示證件,直接被放行。本來我以為開出了馬爾馬拉海就會沿着高速一路進軍到埃迪爾內,但是谷歌地圖把我指向了一條鄉村路。這條鄉村路,美得只想讓我大聲喊:天啊,怎麼會這麼美!路的兩側是起伏不大的丘陵,丘陵上種滿了小麥和各種綠色農作物,它們隨着雲彩的流動一直撲向天邊。遠離了伊斯坦布爾的盛世與繁華,這裏的鄉村景色就像握在手心裏的夢,溫柔、寧靜而安詳,讓鉛華盡失的眼眸更清澈,更善睞。我盡情呼吸着漫天的清新,體會着歲月留下的味道,凝視着奧斯曼帝國遠去的背影。
我在如畫的風光里,在奧斯曼帝國遠去的背影中,一路開到埃迪爾內。宵禁日的好處是路上車輛極少,壞處是餐廳全關門。到埃迪爾內,我已飢腸轆轆。我繞着塞利米耶清真寺找餐廳,一個也沒有開門的,看見清真寺旁的一家餐廳有人在打掃衛生,我上前詢問是否可以給我做點兒吃的,他們爽快地答應了。因為是宵禁日,所以這家餐廳都沒準備什麼原材料,只有油炸的牛肝和肉丸,雖然我都不愛吃,但餓的時候也沒法挑食,再說他們做得還不錯。就在我坐在樹下等菜的時候,我發現這裏的花我都沒見過,一問才知道是花語為默默的愛的美麗月見草(Evening Primrose)和花語為希望的梓樹(Catalpa)。也是從這個時候起,我在土耳其的旅行也變成了識花之旅。
吃飽喝足後我可以盡情欣賞錫南最滿意的作品,也是埃迪爾內的標誌性建築。這個在蘇萊曼大帝那個酒鬼兒子,也是第11任蘇丹統治期間修建的清真寺被稱為“城市之冠”。清真寺的外部跟號稱伊斯坦布爾最美清真寺的蘇萊曼尼耶清真寺外部一樣,都是4根直衝雲霄的宣禮塔,但與蘇萊曼尼耶清真寺不一樣的是,塞利米耶清真寺的每個宣禮塔都有三個陽台,而且宣禮塔內有三個不同的樓梯。雖然塞利米耶清真寺跟蘇萊曼尼耶清真寺都是一個建築群,包括醫院、學校、圖書館、墓地等,但塞利米耶清真寺的這些建築按軸線對稱分佈,清真寺的面積也其院子的面積大致相當。整個建築群呈閉環狀,用來表達“人生如圓般循環往複”的思想。
正當我繞着清真寺欣賞它美輪美奐的外表時,忽然颳起了風,然後下起了大雨,我趕緊跑到清真寺里去感受它真正的魅力。這個代表了奧斯曼帝國建築最高峰的清真寺內是一個八邊形的幾何形態,它能讓室內的空間更顯和諧。抬頭看,紅白相間的拱窗和18個規則的半拱頂眾星捧月般“拱”出中間圖案繁複,由8根柱子支撐,被稱作“大象的腳”的主穹頂,彷彿那裡就是浩瀚的宇宙,從那裡真的可以進入天上的樂園。這種疊加的設計讓清真寺更有立體感,也更堅固,是大師畢生追求的“統一的內部空間”。如此堅固的結構即使當它被保加利亞的大炮擊中後,也只是遭到了輕微的損壞。
與其它清真寺室內被分隔開的格局不同,塞利米耶清真寺內三面窗戶射進的光線透過牆身低處的磚頭可以反射出天然的光線,然後照到聖龕上,這讓在這裏祈禱的6千穆斯林都能看到它。環顧四周,清真寺用砂岩、大理石、珍珠母和瓷磚裝飾,而這些帶有美麗花紋的瓷磚是伊茲尼克最巔峰時期出品的,以這種瓷磚創造的藝術形式至今都無人超越。而最奇妙的是,這裏使用了繡花鬱金香圖案。這個時候的鬱金香,還沒有成為奧斯曼帝國的國花,也沒有傳入歐洲,更沒被稱為“歐洲的黃金”,它為什麼會出現在清真寺里呢?有人說這裏曾是鬱金香盛開的地方,園主不同意在此建清真寺,後來園主妥協,條件是把鬱金香用在清真寺里,有着伊斯蘭世界米開朗基羅稱號的錫南同意了,但卻讓鬱金香倒立,以表示自己的不滿。這個被錫南叫做“我的工匠作品”的塞利米耶清真寺因為太出眾,所以被土耳其政府印在了1982年至1995年發行的一萬元土耳其里拉鈔票的背面上。
走出清真寺,大雨變成了絲絲小雨。因為下雨,又因為是宵禁日,埃迪爾內市中心的大街上除了我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我孤獨地走在小雨里,唱着鄧麗君的歌曲,“一陣陣綿綿細雨,帶來多少凄涼意”,穿過帶有錫南塑像的城市廣場,走向市中心的埃斯基清真寺(Eski Mosque)。這座清真寺因建成於第五任蘇丹統治時期,因而也被稱作老清真寺,距今有600多年。雖然它的建造時間很早,但在埃迪爾內,所有的清真寺都掩蓋在塞利米耶清真寺的光芒下。這個清真寺無論外表還是內部都相當簡樸,連庭院也沒有,最初只有一個宣禮塔,之後又加了一個,但內部卻有大量的伊斯蘭書法。
比老清真寺晚些建成的蘇丹穆拉德二世清真寺(Muradiye Mosque)離塞利米耶清真寺不是很遠,這個穆拉德是奧斯曼帝國的第六任蘇丹,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穆罕默德二世他爹。此清真寺坐落在高坡上,可以俯瞰老城,內院是埃迪爾內所有清真寺中最漂亮的,但內部卻出奇地小。不過,這裏出現了小二樓,那是蘇丹祈禱之地。最特殊的是內部的瓷磚,有53種不同的設計,其中15種設計僅出現過一次,而且大部分瓷磚都受到了元朝中國青花瓷的影響。
在這位蘇丹統治期間還建成了老城的三陽台清真寺(Three-Balcony Mosque)。三陽台清真寺,顧名思義,宣禮塔上有三層陽台,但這並不是它的特色。它的與眾不同是四座宣禮塔都形態各異,磚石拼花也不相同。內部直徑24米的圓頂在同時期的清真寺中是最大的,內部瓷磚被簽名為“大師的作品”,瓷磚圖案同樣帶有中國特色。
我繼續在老城轉悠,去尋找奧斯曼帝國的遺迹。此時,雨已停歇,路上也出現了三三兩兩買菜的人,我終於有了作伴的人,雖然彼此從未相識。就在三陽台清真寺的旁邊,我居然發現了一座始建於羅馬時期,屬於阿德里安堡要塞的馬其頓塔(Macedonian Tower)。它守衛着要塞的東北角,之後奧斯曼帝國在其上建了一座具有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鐘樓。這個近50米高的塔樓呈八角形,每一層都有窗戶,法國製造的時鐘被安裝在上面,後來被地震摧毀了一部分,如今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垂淚對宮娥”。
我不知道在老城晃了多久,看看天色已不早,就驅車去了酒店。我的酒店在居民區里,小巷窄窄的,只能容一台車通過,但極其乾淨,跟歐洲的一模一樣。不僅小巷跟歐洲的一樣,酒店老闆的樣貌也像歐洲人,而且英文特別好,以前是記者,專門報道國際新聞。他說他的祖先是保加利亞人,所以他去紐約的時候,別人都以為他是美國人。跟老闆聊完天兒以後,夜色已漸濃,我把車開了出去,去領略奧斯曼帝國故都的夜色美。第二天,陰雨綿綿換做了朗朗晴空,我又把老城看了一遍。
臨離開故都前,我去了這個城市的博物館(Edirne Museum)。此博物館就在塞利米耶清真寺後面,面積小小的,展品也少少的,卻涵蓋了米諾斯文明和古希臘文明以及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物品,包括奧斯曼帝國時期新娘和割禮房的樣貌。我沒有被這個博物館的展品驚艷到,但是我知道,跟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馬爾馬拉海同屬土耳其海峽的達達尼爾海峽一定會讓我怦然心動。那裡發生的被時光悄然帶走的故事,會在淡黃色梧桐花綻放的時候,會在潤白色槐樹花飄散的時候,循着夏天的精靈翩躚而至,走進我的記憶里,也停留在淺夏的清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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